无王之国
10月18日,美国街头再次上演了"No Kings"的游行。如果放在几年前,甚至去年,组织这样的游行,大多数人还会觉得这种游行未免显得过于滑稽和过时,不仅听起来像是在重演已经解决过的历史问题,而且透露出某种过度的政治焦虑感。
"No Kings"这个口号在美国流传了两百多年。最初,它不过是一句政治宣言,后来成了一种文化本能,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们以反抗王权为荣,坚信自由就是限制权力的能力。可现在这句话又被喊起来了。只是这一次,喊出它的人不再是那些制度的建立者,而是被制度疲劳困扰的继承者。
游行结束后,社交媒体上延续了真实世界的大乱斗。白宫的官方账号发布了一张图片——川普和JD Vance戴着王冠,坐在金色的王座上。配文:"We're built different"(我们与众不同,这句话其实我理解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们天生与众不同,但这过于刺眼,所以我暂且认为翻译为这样吧)。而Vance的账号发布了AI制作的川普带着王冠的视频。川普则发布了一段AI视频,视频中他头戴皇冠,驾驶战机向下方的抗议者投放粪便。这些账号下面,支持者们簇拥而上,评论里充满了欢呼和掌声。
这就是问题所在。没有人在乎"No Kings"这个口号的原始含义了。反讽、自我意识、对权力的警觉——这些东西都消散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直白的、毫不掩饰的权力崇拜。人们不再反感王冠,而是开始欣赏它、渴望它。
川普改变了什么?他没有击穿宪法,没有推翻权力分立的结构。但他侵蚀了民主赖以运行的土壤——公民文化与程序共识。就像一棵老树,躯干还在,根却烂了。远看依旧挺立,走近就知道里面已经空了。
民主需要信任才能运转。选举、立法、司法都建立在一个共同假设上:大多数人相信这些制度是有效的。川普做的事看似简单——他把怀疑变成了政治语言,把质疑制度本身变成了一种身份认同。人们不再因为相信制度而聚合,而是因为共同不信任而聚合。
传统权威依靠合法性,现代权威依靠信息控制,但川普式的权威依靠的是混乱,由持续怀疑制造的结构性不确定。每一次解释,每一次辩护,都只是让制度看起来更虚弱。民主不是被攻击而衰败的,而是被迫解释自己而衰败的。
程序共识这东西最脆弱也最重要。它不要求所有人对结果满意,只要求所有人承认规则。川普撕裂了这个契约,选举成了阴谋,法院成了政治工具,媒体成了敌人。合法性从制度转移到了情绪,从程序转移到了个人信仰。这意味着什么?制度不再是裁决者,只是舞台。政治不再竞争事实,而是竞争叙事。身份取代了判断,情绪取代了法理。程序还在,但社会已经不认可它了。
极化不是川普创造的,他只是把它显影出来。他懂一个简单的道理:情绪比理性便宜得多,也持久得多。所以他不需要改变制度,只要改变语境。美国的公共生活滑向了信仰共同体——以忠诚、敌意和归属感为基础的社会。在这里,辩论没有意义,事实没有公共性。人们活在各自的语义场中。真相不再被发现,而是被制造。政治变成了一种心理依附,而不是制度参与。人们渴望一个能给他们确定感的人,渴望从复杂世界中逃脱。
川普真正的破坏力不在于他做了什么,而在于他让人相信——民主可以成为个人意志的工具,而不是对个人意志的约束。制度的真正危险从来不是被推翻,而是被习惯。被习惯意味着失去了警觉,成了背景噪音。当宪法被当作无害的传统,而不是防御机制,它就已经失效了。川普只是让这个过程可见化了,没有制造裂缝,只是让裂缝说话。
"No Kings"是句老话,提醒人们警惕权力的复辟。但今天不在于王的回归,而在于社会重新发明了王冠——它不再象征权威,而象征确定性。王冠诱人,不是因为它代表统治,而是因为它让人免于思考。
美国仍然是个无王的国家。可王冠从未如此接近美国。不是因为有人真要称王,而是因为越来越多人不再介意有人称王。
真正的衰败不是有人想当国王。是人们开始厌倦当公民。
PS:写完这篇后,我特意又去查询了一下,有没有一位总统,会毫不遮掩高调的发布自己戴上王冠的图片或者是言语?哪怕是玩笑。答案是——没有。在此之前,没有人敢越过那条象征性的界线。我认为这不仅仅是政治礼仪的问题,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自觉:没有王冠,因为我们不是臣民。
其实,这场关于王冠的争论,从来都不只是政治姿态,也不属于任何党派。它真正触及的,是共和国存在的意义:在于让每个人都不必为统治者下跪。(我知道这里一定会有人提起“为弗洛伊德下跪”的画面。如果你连对受难者的悲悯与对权力的屈从都分不清,那就划走吧,我们没有共同的语言,也没有交流的必要。)
在一个必须下跪的国度里,没有所谓的左派或右派,只有驭民术的延续与被统治者的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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